(一)从“攻乎异端”到“异端的权利”
《为政》篇中有这样一句,各版本解释各异: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徐志刚解作“去攻读那些邪说,那就有害了”,杨伯峻解作“攻击那些邪说,祸害就没有了” 。因为关键词“攻”,本来便有“攻读、研究”和“攻击”的意思,于是,随着对这个字的歧义理解,也就产生了不同的句子理解。然而,这两种理解,其实在对“异端”的态度上是相似的,或是远离,或是打击。孟子大约就是主张打击的,所以有这样的言论: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孟子·滕文公下》)
大家现在知道道家、墨家的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知道百家争鸣的意义,自然不会对孟子这番言论照单全收,但在当时,捍卫儒家立场的儒生们,却是深受鼓动的:既是儒家弟子,攻击杨墨、消灭邪说,是儒家之“义不容辞”之事。
由此管窥春秋战国之各家争鸣,其实是很尖锐的斗争;只是,任何一派都没有受到绝对权力的绝对庇佑与推行,于是,后世看到了一个“争鸣的盛况”。但其实它并不是一个宽容的时代,因为各家都在互相攻击,以至于庄子觉得在那个时代,已经没有办法好好说话了,只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表达主张,以至于到了一旦有绝对权力的干预,其它各家便遭厄运:秦始皇之焚书坑儒如是,汉武帝之罢黜百家如是……后世终于以“孝”“忠”“礼”“德”等等名目“治天下”,儒家成了主流价值观,这是统治者的选择——其实专制者总是以儒为名、以法与权术为实来御民——而后通过“教化”,实现儒家教义的深入人心:民间爱读《三国演义》,爱论忠义,便是如此;直到民国,鲁迅对刘备之“伪”的评价,才得以放出声来,让国人都听到。
之前曾有人辩论“礼教”之是非,说“礼教”即“仁义礼智信”,自然是好东西,这话乍看不错,但有两点值得质疑,一是,“仁义礼智信”是好东西,可是礼教排斥打压其他学说,甚至于肉体消灭,这样做对吗?二是,“仁义礼智信”只是概念,何为这五者的正确解读,才是关键。而偏偏“解释权”归统治者时,许多异化便出现了,如《三国演义》第十九回里的刘安,便是一个典型,刘备吃了他煮的肉,觉得饱足;后来知道他竟是杀妻取肉,非但并不厌恶,反倒帮他表功,帮他向曹操讨了赏,“操乃令孙乾以金百两往赐之”。 这样的刘备,还有“仁者”之名,今日看显然咄咄怪事。然而在当时,却无不妥,是因为刘安既孝且忠(自云“本欲相随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远行。”),至于与妻子的情分和对生命的尊重,仿佛是不在“仁义礼智信”中的。 毛宗岗先生在此戏谑:“千金买骏骨,百金谢狼肉。一上黄金台,一饱刘君腹。刘安得此金,又可娶一妻矣,但恐无人肯嫁之耳。何也,恐其又把作野味请客也。”至于到民国,鲁迅、胡适、梁实秋、巴金等等各派人物对礼教皆有微辞,纷纷著书以揭露其实质,也就无怪了。
说到这里,大家对于“攻乎异端”一句的联想,是否就更丰富了呢?我却要请大家回来,看看两岸公认的儒学大师钱穆先生怎么解释这一句:
先生说:专向反对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
何出此言?钱先生道:攻,如攻金攻木,乃专攻义,谓专于一事一端用力。或说攻,攻伐义,如小子鸣鼓而攻之。然言攻乎,似不辞,今从上解。异端,一事必有两头,如一线必有两端,由此达彼。若专就此端言,则彼端成为异端.从被端视此端亦然。墨翟兼爱,杨朱为我,何尝非各得一端,而相视如水火。旧说谓反圣人之道者为异端,因举杨、墨、佛、老以解此章。然孔子时,尚未有杨、墨、佛、老,可见本章异端,乃指孔子教人为学,不当专向一偏,戒人勿专在对反之两端坚执其一。所谓异途而同归,学问当求通其全体、否则道术将为天下裂,而歧途亡羊,为害无穷矣。一说,异端犹言歧枝小道。小人有才,小道可观,用之皆吾资,攻之皆吾敌,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后世以攻异端为正学。今按:由此观之,本章正解,尤当警惕。
孔子平日言学,常兼举两端,如言仁常兼言礼,或兼言知。又如言质与文,学与思,此皆兼举两端,即《中庸》所谓执其两端。执其两端,则自见有一中道。中道在全体中见。仅治一端,则偏而不中矣。故《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这是我所见的最令我信服的解法,孔夫子在教导弟子做学问的正道。
想来诸先生都是以自己的学识态度在维护孔圣人,然而孔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或许经两千多年,已然杳不可知,亦如清代学者戴震的质疑。
而对于今人而言,当思之事,恐怕并非孔子真意如何,而是对“异端”究竟该采取何种态度。在我看来,博采之后,方有真正的独立思考,于是倒想起伟大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名著《异端的权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