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已凉,秋日将至。悠悠的雾气里绿芽翻腾起伏,木窗斜影倒在地上,印出一室的雕花光影。我捏扯着书页,便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梦在何夕了。
世上有公子无双,纳兰容若本身便是一阕最美的词了。他不是从烟雨三日碧瓦生烟的江南青石板上款步走来的浊世佳公子,只一眼便让落脚楼上、溪边浣纱的姑娘倾了心。他也没有撑着那把我最爱的、落了墨梅的油纸伞;他更不是在苍色和血色交融绵延千里的沙场上凯旋而归的盖世英豪。他没有长枪与弯弓,便也射不中我眸中倒映在天际的飞雕。他,只是生于红墙高阁,死于深府内宅的一个普通的文人墨客而已,来于虚无,归于尘土。“我是人间惆怅客”,纳兰只是红尘三千的一位匆匆过客,像铁水浇洒的火树银花,短暂却绚烂。三十一载春秋,绚烂得让人们永远记住了这样一位普通却不平凡的词者。
“饮水词”,饮水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论何人,无论何种心情,都能在纳兰的《饮水词》里找到自己的一隅之地,去安置自己的或冷或暖,大起大落,如狂如喜。是“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追忆,惋惜;是“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的对亡妻的悼念、不舍;是“不是人间富贵花”的凄冷、遗世独立;是“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的乐观、豁达;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怀念、慨叹;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希望、向往……凡此种种千丝万缕的忧愁思绪,都有纳兰读懂并付之于《饮水词》,这一刻,消逝了时间,淡抹了空间,穿越了维度,只剩下两颗相拥的心。至少,我们沐浴在同一束月光之下,彷徨在同一片土地之上。
喜欢纳兰,爱读纳兰词,可能是因为他的伤春悲秋,恰好戳中了我青春期的那一点小心思,《饮水词》是文艺的,可它并不矫情;它是伤是痛,可它并不无病呻吟,在这个被快餐文化充斥的现代阅读时代,难道真的不需要这样一本洗涤心灵的好书?复古不等于倒退,《饮水词》绝不是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品,我们需要这样一股清澈的风。
然而,顾贞观却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没人敢说自己能读懂纳兰,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境遇与悲苦,过往的欢欣与忧愁。我也只是在百年之后的一个月夜,枕边一册《饮水词》,从纳兰的词窥探着他的心事,小心翼翼得揣摩着多年以前一位普通伤情男子的迷茫、怅惘。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写下这些词句的容若,此刻正如何?他是正执一壶佳酿对月畅饮?还是在一尘不染的扇面上挥舞墨迹?身边是否有心心念念的亡妻为他灯下磨墨、红袖添香?我不敢想,更不忍想。我只想着,有这么一位如花美眷,陪他看过断壁残垣,免他一世孤苦无依,不经意间已是似水流年。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