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不过一念间
读《左传·郑伯克段于鄢》有感
李玥潼
哥哥、弟弟、母亲,三人演绎出一场夺位之争,仿佛昨日般在我眼前隐约浮现,席卷历史的浩然沙尘,既惊心动魄,却又凄哀悲伤,仿若看尽了世事悲凉、人心险恶,看破了在权力面前,亲情的卑微、欲达目的的不择手段……
我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姜氏仅会因为生庄公时的难产而愿意不管不顾废长立幼,为什么丝毫不念及母子之情,存心偏私,时时处处谋划着夺权篡位,难道,她就真的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毫无情感么?高高王座之上,冕旒之后的那个男子,不论是谁,都是他的亲生骨血啊,换做谁当这个王,对于她而言,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想,庄公的心底必然还曾念及一份兄弟情谊、母子情深,可是回首数载岁月,母亲留给自己的美好回忆,竟然屈指可数寥寥无几,她冰冷的眼神背后,酝酿着的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我不懂,庄公亦不懂。
寤生、寤生,听她唤起自己的名字,嗓音里也藏着难以捉摸的厌恶与不屑。母亲,既然你真的如此恨我,那我,也便没有必要顾及什么情谊,我的韬略,并不在你小儿子之下。
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眸子里像是淬了冰。从那时起,那已不再是曾经天真的扬起笑脸,对母亲百般讨好,对弟弟言听是从的郑寤生,一场浩大的阴谋,如同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在他的心底缓缓酝酿。仇恨像一颗种子,渐渐生根发芽,生长出繁复的根蔓,紧紧地将他的心缠绕包裹,不留一丝缝隙。
母亲,你恨我,那我又有什么义务去爱你敬你。你从未奢于我一份温暖,我又何必在你面前卑微地低头。我才是一国之君,我才是耀世的天子,我必要,将你们曾欠我的一并偿还!
祭仲劝他:“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
他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公子吕亦道:“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太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
他说:“无庸,将自及。”
原来,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弟弟的肆意妄为,母亲自放纵怂恿,愈演愈烈的谋反之意,不仁不义的阴险嘴脸,他都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悲哀凄然。
他本望着,望着弟弟和母亲在最后一刻还可念及往日的骨肉亲情,可是,他笑自己太傻,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必要盼着他们回头?他的心心念念,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只有逼着自己狠下心,忘了他们,忘记过去种种。如今,他们,是自己的敌人。
清冷嗓音于大殿之上响起:“不义不昵,厚将崩。”
逆天而行,罔顾天子,彼此仇视,相互厮杀。可惜,共叔段天真,不若他老谋深算。以为王位已经尽在眼前,却不曾想是他有意的放纵,养成自己如今肆意的性子,共叔段的贪婪愚蠢加上他母亲的心无谋略,自然只会自取灭亡。
他只不过自始自终都在冷眼旁观,从未想过自己可以伸手拉他们一把,从未想过以己之力化解着缠绕纠缠了半生的仇恨。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他的所作所为,写在史书上,终究还是成了后人非议与指责的话柄。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责怪他,他自出生,就从未获得本应拥有的关怀。没有母亲之爱,没有兄弟之情,遭受的自始自终都只有冷眼和讥笑,以及永无休止的王室之争,阴谋暗算。一直都是别人在算计他,而他最后所做的也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自取灭亡,顺应天意罢了。
但他仍动了对弟弟的杀机。不知从何时起,本是同根生的两个人,竟变成了互不退让针锋相对的敌人,竟成了彼此杀戮的对象,仇恨的根源。
为什么,王座和权力的争夺就如此残忍?为什么,一国之君就注定要失去亲情大义?为什么,当初的仇恨彼此转嫁开花,泛滥成灾也无人制止?为什么,自己会忍心看着一幕幕演绎下去,看着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自己,也未曾动心么?难道,早已心死?
哀,莫大于心死。
他终是后悔了,他可以不要王座,但是也不能舍弃亲情。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偌大的王座上,身后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可以一诉衷肠的人。若是称王,必须要这样,那这个王又做得有什么意思!哪怕是相互纠缠一生一世,哪怕是自相残杀彼此仇视,他也不要失去他们,哪怕此生只能是仇敌……
他的救赎,便是颍考叔。
颍考叔说:“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
他的脑海闪现那日的冰冷容颜,耳边满是母亲的伤心哭喊,眼前满是弟弟的无措慌张,可是他竟说出了那样的话。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们,今生还能相见么?
他悲哀开口:“尔有母遗,繄我独无!”他告诉颍考叔种种往事,告诉他自己心底的后悔,告诉他自己无数个日夜的灯下难眠,魔魇缠身。梦里,皆是母亲悲哀的容颜,弟弟愤怒的眼睛。泪水泛滥成河,淹没了彼此,横亘成海,阻隔了今生,再也无法相见。
颍考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幽长,意味深远。沉吟许久,道:“若掘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白瓷杯扣在桌上,嗒的一声。他闭了眼,认为此法甚好。
那日,母子于隧道中相见。
他伸出双手,再不是梦中触碰到的满手空无,终于闻到了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泪水湿了衣衫,覆盖了仇恨,绽放成温暖。
她对他缓缓一笑,眼中是满满的、真实的爱意。
母亲的爱,原来是这样,暖入心底,绵柔温婉。
他亦笑起来。这样的结局,也很好。
魏禧说,姜氏好恶昏僻,叔段贪痴,祭仲深稳,公子吕迫切,庄公奸狠,颍考叔敏妙。
我却以为不然。庄公岂是奸狠?他就是一个失去了关爱的孩子,他渴望被爱,却得不到爱。最终滋生了仇恨,但也悔过己恶,被爱化解。庄公的奸狠,并非己意;姜氏的争夺,是为了儿子;叔段的贪痴,是因为当年天真。他们演绎出的这部戏,早已是冥冥注定,天意使然。
恶念,终会使人被夺了心神,酿成自己也不希望出现的恶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们,没有必要做一生的仇敌,没有必要彼此算计一辈子。
仇恨,是这世间最毒的一味药。吃下去便会万劫不复,痛苦余生。唯有爱可以将它化解,无声无息之间,一切归于平静,归于最初的美好。
人之初,性本善。我们的善良,在心脏最原始的内核之中。我相信,纵是再怎样狠毒的人,他们的心底也会存有良善,它不会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