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的天空到历史的地面——读徐贵祥长篇小说新作《四面八方》

作者：胡平
以《历史的天空》闻名的徐贵祥这一次写到了历史的地面。相对而言，《历史的天空》带些浪漫主义色彩，《四面八方》则是彻底现实主义。徐贵祥善重述历史，而在我看来，一段时期内，历史题材才是可能获得长足进展的题材。
　　解放前夕，四个国民党军医学校的同学面临历史性的抉择，出于一些偶然的因素，一个成了老革命，一个成了起义者，一个成了投诚者，一个成了俘虏。此后进入和平年代，但那一个夜晚已决定下四人大半辈子的命运。这一点与《历史的天空》有相近之处，《历史的天空》中火光里冲出四个年轻人，想投国军的梁大牙意外被新四军收留，想投新四军的陈墨涵被国军抓差，此后命运迥异。这说明，徐贵祥长于在历史关头写出偶然性的至关重要的作用，体现出唯物史观的原有之意，这是个眼光独到和有创意的作家。《历史的天空》和《四面八方》也可称为姊妹篇。
　　汪亦适和郑霍山的经历，在小说中实际占据核心位置。汪亦适原是准备投解放军的，去动员郑霍山时耽搁了时间，结果只落得投诚。麻烦的是，郑霍山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死活不肯承认汪曾动员过他弃暗投明，造成汪半生的蹉跎。事实上，这四个同学间并无天壤之别。当初肖卓然虽已是地下党员，做过的贡献并不多；程先觉参加起义，是在汪亦适带动下赶到风雨桥头，就算上了一个；汪亦适和郑霍山不算地下党员或起义者，却也没有做过任何妨害革命的事情。他们受到的待遇如此不同，是无法深究个人责任的。于历史大变动时期，多数个人难以立刻认清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正若今天，多数人依然不能清晰认识股市和房市的走势，否则便不可能有少数人先富起来。个人的选择有时甚至于与个人品德无关，《静静的顿河》中葛利高里的遭际，就说明了人生中不能自主的一面。但文学史评价与历史评价有着区别，反而恰恰是《静静的顿河》这样反映了历史的迷误与个人命运间悲剧性冲突的作品，被承认为文学巨著。这是因为，文学不是历史学和政治学内容的诠释，而是人学。在这个意义上，我高度评价徐贵祥的写作，他的写作是肖洛霍夫式的写作。
　　肖卓然不是梁大牙式的英雄，他是一个更难得的英雄。梁大牙至少是在国人皆喊抗日的形势下投身抗日的，肖卓然却是在众人皆喊打倒的形势下去保护汪亦适和郑霍山。他是过来人，知道政权更迭前的社会状况和同学们的思想状况，他实事求是，不像后生们那般不知真相。他努力为汪、郑等说话，未歧视他们，设法替他们解脱，真心希望他们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新国家的建设服务。更重要的是，他不因自己处于既得优势地位去打压他人，还差点被打成“四条蚂蚱”中的同伙。肖卓然所作所为表明他是一位真正的革命者，是值得尊敬的。当然，他的努力分外艰苦，因为周围假洋鬼子式的人物较多。假洋鬼子们像不许阿Q革命那样不许汪亦适和郑霍山革命，不是由于汪和郑对革命无益，是由于他们想独享革命带来的好处。将人们身上贴上明确的标签，或成分、或出身、或政治面目，或有无历史问题，以决定谁可以咸与维新，谁不准参加革命，形式上仍为鲁迅笔下概括过的国情。《四面八方》在几十年的背景下描写四个同学的境遇，其中许多发生的纠葛和矛盾都是无聊和无谓的，但作者在无聊和无谓中写出了我们社会的复杂结构和国民的真实心理。应该承认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即使是这样走过来的，作者也没有忘记作出积极的价值判断，暗示出某种生活的真谛。作品以“四面八方”一座大厦象征社会的建设，四位主人公也许可作为四面墙壁，他们都是栋梁之材，几十年来切切实实地为这个社会作出自己的贡献。作者选择医疗业这个简单明了的符号表明了有关个人社会价值的基本观念，四位医生虽然历经风雨沉浮，常郁郁不得志，但他们有一技之长，始终保持着自立于社会的能力，在荒诞时期也为社会不可或缺，所以他们挺了过来，今日更成为社会的中坚。相反，如丁范生这样不学无术，当了半生外行，对国家全无实际用途的人，下场倒未必令人羡慕。“四面八方”意味深长，大有喻世之意，亦可视为全篇的点睛。
　　徐贵祥的小说带有戏剧性，将开放结构和封闭结构巧妙结合。他善于提出故事的悬念，敷设吸引读者阅读的线索，因此格外适合于影视改编，这也是一种成功经验。现在的长篇小说，于平淡中写平淡有余，以平淡为荣，读多了觉得索然无味，这种情况下，徐贵祥的写法也是值得借鉴的。